博雅小学堂
给孩子受益终生的人文底色
文 | 蔡朝阳
《少年读鲁迅》主讲人
独立语文教育研究者
01对于死亡鲁迅早有预感1936年10月19日清晨5: 25，鲁迅先生在上海因病去世，享年55岁。似乎早有预感，鲁迅早就写过关于死的题材，收在《野草》中的《死后》一文可以一读。
我甚至觉得鲁迅一直在为死亡做准备。对的，你听过苟活者鲁迅一讲，就该猜到。这篇《死后》的原文，大家可以感受一下。
展开剩余92%万不料人的思想是死掉之后也会变化的，忽而有一种力将我的心的平安冲破，同时许多梦也都做到眼前了。几个朋友祝我安乐，几个仇敌祝我灭亡，我却总是既不安乐也不灭亡的，不上不下的生活下来都不能负任何一面的期望。现在又影一般死掉了，连仇敌也不使知道，不肯赠给他们一点慧而不废的欢心。
你看鲁迅就是这样，他眼光极冷，他已经预判了你的预判，你根本别想在他的冷眼之下耍什么花招。他的好友兼论敌林语堂当时已经在美国了，他为鲁迅写下了华丽的悼文，这一篇堪称经典。林语堂尽管后来远走美国，但他确实是了解鲁迅的。他华丽的道文令人心生惺惺相惜之意。
鲁迅投鞭击长流，而长流之波复兴，其影响所及，翕然有当于人心，鲁迅见而喜，斯亦足矣。宇宙之大，沧海之宽，起伏之机甚微，影响所及，何可较量，复何必较量？鲁迅来，忽然而言，既毕其所言而去，斯亦足矣。
鲁迅与我相得者二次，疏离者二次，其即其离，皆出自然，非吾与鲁迅有轾轩于其间也。
吾始终敬鲁迅。鲁迅故我，我喜其相。知鲁迅弃我，我亦无悔。大凡以所见相左相同，而为离合之际，绝无私人义气存焉。我请鲁迅至厦门大学，遭同事摆布，追逐至三易其厨。吾常见鲁迅开罐头在活酒炉上以火腿煮水度日，是吾师地主之谊。而鲁迅对我绝无怨言，是鲁迅之知我。
鲁迅与其称为文人，不如号为战士。战士者何？顶盔披甲，持矛把盾交锋以为乐。不交锋则不乐，不披甲则不乐，即使无锋可交，无矛可持，拾一石子投狗，偶中，亦快然于胸中，此鲁迅之一副活形也。德国诗人海涅语人曰，我死时，棺中放一剑，勿放笔。是足以语鲁迅。
鲁迅所持非丈二长矛，亦非青龙大刀，乃炼钢宝剑，名宇宙锋。是剑也，斩石如棉，其锋不挫，刺人杀狗，骨骼尽解。
你看鲁迅即便跟林语堂后来交恶，林语堂还是用这样的高度的评价，来评价鲁迅，可见他在林语堂心目当中地位之高。
02时至今日他的文字依然能穿越时空香港大学中文学院教授徐子东曾感慨，100年了，鲁迅的话就像昨天说的一样，我从没有看到一个作家可以写出一句话，等于在评论今天的报纸。
鲁迅是希望自己的文字速朽的，大凡文人都希望不朽，要是写下一两句传世的句子，这辈子都不虚度。而鲁迅不一样，他只是希望自己速朽，因为他知道，只有他的文字速朽，他所期望的时代才会真正的降临。
但鲁迅肯定没想到，他死后100年，他的文字还是有穿透时空的力量，尽管他并不希望被人牢记，甚至急盼自己的文字和文中所抨击的人士速朽。尽管他在离世前的最后一篇文字里说，忘了我管自己生活，但时至今日，把鲁迅先生的杂文与今日的世界相对比，居然还能够应景，还能够对号入座。比如他所讽刺的阿Q，他所抨击的奴性，他所憎恶的专制家庭，他所厌弃的看客，他所踏伐的粉饰，他笔下纸城的劣根性与怪现状，有的非但没有消失，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
今天这个时代，我们或许仍然需要鲁迅这种有良知、敢说话的人。无论是个人还是集团，只有真正的强者，才敢直面自身的问题，才能听取不同的声音，虚心接受别人的批评。少年时代我就很喜欢鲁迅，但我不敢说完全读懂了鲁迅，但已经深深地被鲁迅深美闳约的文学世界所沉迷，就像一块彩绘玻璃的折光，将你深深吸引。
鲁迅很博大，其所创造的文学世界本已本自具足，已不再需要我们再多智慧这一种吸引接近于人类的本能。
就像你看鲁迅为什么会喜欢严复，严几道的《天演论》，只有一个原因，因为严复用典雅的汉语翻译了崭新的思想，简直像汉赋与楚辞。能不吸引热爱古典文学的鲁迅吗？
我们这一代喜欢鲁迅不也是如此吗？首先是被鲁迅超一流的汉语所打动，从此欲罢不能，进而发现鲁迅的前瞻性，他先知一般的思想，先知一般的写作。
03当下的教育方式并不适合鲁迅的作品尽管语文教材里的鲁迅令人头痛，但是一旦我们看到真实的鲁迅，又会发现他可爱与有趣的一面。不过今天我主要想聊的是，从鲁迅在语文教材里的命运来看待鲁迅，从这个鲁迅作品被增删的程度，就可以看到这些年鲁迅所受到的待遇。大概是从2010年起，鲁迅的文章就以两年减两三篇的速度逐渐从教科书里撤退了。对于当下的中学生而言，我不知道这究竟是不是一个好消息。中学生有三怕，其中一怕是周树人，那么减少了周树人，也许是一个令人欣喜的好消息吧。
回想我自己的中学教师生涯道正网，语文课本上密度最大的就是鲁迅的文章。别人的文章总是一两节课就可以讲完，可鲁迅的文章总是有那么多的微言大义，一篇短文要教授一周多。从作者简介到文章背景，从正文到注释，有时甚至连标点的运用都要掰开揉碎，细细的讲读。作为老师，我也曾很迷茫，这个时代还需要这样去讲鲁迅吗？
作为学生可能更难受，比如几乎鲁迅的每一篇文章都有一些重点的段落要背诵，有那么多的深刻含义，需要记忆和理解，真是苦不堪言。这大概就是孩子们的心声吧。
我来举几个例子，孩子们经常会不明白的点，这些点不是孩子们一定就不明白，实在是提问的方式也比较有问题。
比如学藤野先生文章开篇说，
清国的留学生头顶上盘着大辫子，顶得学生制帽的顶上高高耸起，形成一座富士山。也有解散辫子的，盘得平的，除下帽来油光可见，宛如小姑娘的发髻一般，还要将脖子扭几扭，实在是标致极了。
这段文字很好，可是我们怎么问？为什么要把这些清国留学生比作小姑娘，用标致形容他们隐含作者什么样的思想呢？问题是这样提的。
大概是物以稀为贵吧，北京的白菜运往浙江，便用红头绳系住菜根，倒挂在水果店头，尊为胶菜。福建野生着的芦荟，一到北京就请进温室，且美其名曰龙舌兰。
那么，这一大堆蔬菜暗含着什么意味？
还有，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中的长妈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私塾先生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友邦惊诧论如何解释国将不国？这两个国分别是什么含义？表达了作者怎样的思想？
故乡当中，闰土为什么变得拘谨了？豆腐西施为什么会这么尖酸势利？
《秋夜》我们接下去会讲到：我家后院，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一棵也是枣树——他为什么不直接写我家后院有两棵枣树？其实这些语段自然都包含着深意，鲁迅也有他的情感和思想的寄托，但若是作为课程的内容，这样机械和死板的呈现，任何一个孩子确实都不会喜欢。
阿老师我想要做的这个少年读鲁迅就是要从一个崭新的角度来诠释这些问题。什么意思？鲁迅还是那个鲁迅，但是问题的提出，我们可以有崭新的思路、崭新的角度，可以有儿童本位，可以有青少年视角，而问题的解决也不需要有一言九鼎的正确答案。
事实上，一个好的问题，它最好的地方在于往往可以激发孩子们的思维，也可以打开老师的新思路。我们所要寻求的知识与一个解答的思路，这个逻辑本身比你有没有回答对这个单项选择题重要的多了。
可惜中学里太机械，太呆板，几年下来，鲁迅先生终于在应试教育的填鸭灌输和过分解读中被毒死了。
04脱离教材他仍是现代人的精神解药阿老师是在中年以后才重新发现鲁迅的，因为我发现鲁迅比我之前所了解到的更为丰富。
有的人喜欢鲁迅是在步入社会之后，尤其是亲眼见过一些残酷的社会现象，体会到现实的不公，品尝过努力却失败的无奈之后，那么曾经被硬塞进脑袋里的鲁迅先生会不经意间蹦出来，陪你一起发发牢骚，针砭时弊。
这种感觉太像潜伏在黑暗处的火花，深埋在地底的惊雷，多年之后居然带给你重见天日、浩然警醒的震撼。所以他们当年读鲁迅不明其意，而今再读鲁迅，泪流满面。做学生时，他们最讨厌的是鲁迅，而步入社会后，最喜欢的却是鲁迅。所以，没有一定的社会阅历是读不懂鲁迅的。
可是只要曾经读过大先生的文章，哪怕当时只是懵懂，也总会有一天真正了解他的深意。就像我们从小背诵的唐诗宋词，那时候连字都不识几个，当然无法理解其中的内涵，但是没有关系，多年以后，你初谙世事，那些绝妙好诗会不经意的从脑海中迸发出来，指引你的当下和未来。一流的文学就这样像开辟鸿蒙般的融入了我们的血液。
但鲁迅比我们想象的远为博大，鲁迅对于家庭教育，对于儿童文学，对于未来世界的建设都有超前的思想。我重读鲁迅，总会觉得鲁迅为什么这么超前？他超过我们100年。
比如阿老师在几年之前出了一本书，叫做《我们现在如何做父母》，我用这个书名就是来致敬鲁迅的，他在100多年前就提出了这个深刻的问题，我们现在如何做父亲？
比如我们现在越来越觉得基础教育特别卷，孩子们在学校里被非常不好的对待，甚至连上厕所的权利都没有了，我们才会想起鲁迅先生振聋发聩的一句话，救救孩子。再比如这几年社会上流行上野千鹤子，流行女权主义，可是鲁迅100年前就关注到了这个问题，他问了一个垂100年而不灭的恒久的问题，娜拉走了之后怎么办？这个问题我们现在有恰如其分的回答吗？
我认为鲁迅的作品看似在写时代，实在是在写人心和人性。鲁迅始终抓住一个核心词，就是国民性，来展开他的论述，他的绝大多数的文章在我们今天看来一点都不过时，甚至切中要害，尤其是鲁迅先生的杂文，完全适用于当下。我们来举几个例子——
他写虚伪的养成：
面具戴太久就会长到脸上，再想揭下来，除非伤筋动骨扒皮。
他分析中国人的性情：
中国人的性情是总喜欢调和折中的，譬如你说这屋子太暗，需在这里开一个窗，大家一定不允许的。但如果你主张拆掉房顶，他们就来调和，愿意开窗了。
这句话非常具有普适性，哪怕在商业谈判上也很管用。
勇者愤怒，抽刃向更强者。怯者愤怒，却抽刃向更弱者。
你看这句话，最近我们不是也不止一次的引用过。
前途很远，也很暗，然而不要怕，不怕的，人的面前才有路。
这是一句简简单单的加油，激励过我们很多陷入到人生荆棘当中的人。
学近代史学到毕业梦的时候，很容易想起鲁迅的《电的利弊》里的一句话，
外国用火药制造子弹御敌，中国却用它来做爆竹敬神，外国用罗盘针航海，中国却用它看风水，外国用鸦片医病，中国却拿来当饭吃。
你看寥寥几笔，直击要害，我们从发展的眼光来看，鲁迅的很多文章批驳的不单单是那个专制的社会，反动的势力更是所有腐朽丑恶的思想。
从古至今，他笔下的那些人吃人的现象一直存在，他笔下的千夫指也一直有，只是他的文风太过辛辣，句句鞭辟入里，总会让有些人听了不自在，或许被删减的不是文字表达，更不是读几遍才能懂的问题，而是他的傲骨，他的直白，他的深刻，他的那种愤怒的气质，和当下格格不入的精神。
北大的教授，鲁迅研究专家钱理群曾经提出过这样一个问题，中小学教育教不教鲁迅？本质的问题是我们这个时代还需不需要鲁迅这样的知识分子？
这个答案我想在我们每个读者的心中。我想无论哪个时代，都需要有良知、敢说话的文人、知识分子，而鲁迅的文章最可贵的是其思想的独立性，这与国学大师陈寅恪所倡导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不谋而合。而鲁迅给世人留下最有价值的不在于针砭时弊、激浊扬清，而在于他给了我们一颗明辨是非、曲直的心。少年时代，你可能不一定读得懂鲁迅，但鲁迅始终是一本大书，等着你去翻阅。
令人欣慰的是，现在这个时代诚然不是一个深刻的时代，是一个泛娱乐的时代。但就在泛娱乐的时代，大先生居然重新复活了。他活在手办里，活在骨子里，活在了文创产品里。比如阿老师我自己就最喜欢一个徽章，把它放在我的书桌前，这是阿老师的一个小伙伴送给我的。这个徽章的图案是鲁迅先生正在写稿的造型，边上写着一句话，扶我起来，我还能写。我每次看到这个徽章就想笑，你看我现在每周更新两篇鲁迅每篇的讲稿5000字，一周要写1万字，这是不是“扶我起来，我还能写”这个徽章在激励我呢。
鲁迅殁后100年，我们以自己的方式纪念鲁迅，纪念我们心目中的大先生，这是我们的权利。
本文来自博雅小学堂app《少年读鲁迅》-《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鲁迅殁后100年》
博雅《少年读鲁迅》
63讲音频课
告别“三怕周树人”
从“有趣的鲁迅”开始
见识最上乘的汉语
最深刻的思想
读懂中国的人和事
不能不读鲁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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